童年是一片自以為會常青的葉，把它小心翼翼地夾在書中，妄盼它永遠封存。卻在終究忍不住找出它的時候，變成枯黃的過去，脆弱得不敢捻起，連同那書上的文字也讀不懂了。

　　一大片一大片的枯黃的落葉，像火海。我踏上去的腳是浪中泛泛的舟，一片一片落葉骨折的聲音，是刀光劍影般與海上風浪的搏擊。小孩不堪故鄉筵席上的大山侃侃，聚集在后院樹林里，圈養起稚嫩的歡笑。

　　我在落葉海里嬉游，看玩伴們把黃葉堆成一座座丘，就像餐桌上的許多盤菜。忽然腳邊有什么絆住我。低下身去看，原來在葉浪之間淹住了一枚小小的蛋，滿身的塵土。我如獲至寶撿起，撥去土灰，蛋殼上的紋路清晰起來，仿佛正在平緩地呼吸。我高聲宣布重大發現，惹得大家都跑到我身邊，腦袋們聚攏一起。

　　大家商量后的對策是由我這個發現者保管。陽光下五六個小孩護送這枚雞蛋，氣勢浩蕩地回家。我用紙巾擦抹一遍又一遍，草木味盡管不褪去，倒也使它更加可愛。躺在床頭的這權蛋微微地笑了，殼上的紋路在吐息之間，仿佛要說些什么的樣子。

　　這樣一個暖陽快把人融化的午后里，守著一枚鄉野孕育出的雞蛋，夕陽像雞蛋似的，蛋殼之中蘊有生機無限，就像永恒不變般看起來令人心安。是我又發現，雞蛋不和成年人一樣有保護色，這就導致了推門而入的母親，她的目光毫不吝嗇地聚集在可憐的蛋的身上，她的眉似乎很有欲豎起來的趨勢了。

　　“這是哪里拿的？”她問，我回答說林子里撿的，心里想的是才和伙伴討論的：是吃掉呢，還是孵成雞仔？

　　母親嘆道“多么臟！洗手了沒？”我搖頭，從她眼中看出即將奪走我戰利品的氣勢，不由得伸手抓住了那枚蛋，“還拿！”她斷喝，“放著去洗手。”說著就來抓我的手，我站起身一個趔趄，手一別，只見那雞蛋搖晃著滾向“山崖”下。

　　雞蛋一下子碎了，有漂亮紋路的蛋殼四分五裂，那紋路一瞬間熄滅了、死去了，臨終前還仿佛張口預備輕語。蛋清流了一地，像小溪一般四散蔓延。金黃的卵黃，那太陽的心，癱在地上作軟弱的黃油狀。

　　我以為蘊藏無限美好的東西，也不過如此，牽著小孩的稚趣的心思，殷切的情意，無來由的企盼，一起墜下去。突然明白了它無聲的，欲說還休的秘語。

　　我總算讀懂了。那是在說：這是童年。童年是彩色泡泡，是指間沙，是碎在地上的雞蛋；是在剎那間崩裂的信仰，是無時無刻不搖搖欲墜的夢。

　　終有人讀懂你，藏在歲月深處的私語。我跪在地上尋找流逝的童年，怎么找也找不到，怎么抓也抓不住。一抬頭，驚覺原來我們都已經長大，也不過勿匆彈指間。